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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亮行走在荒原上

来源: 作者: 时间:2022-08-28 08:48:23

      我在生活中,不喜欢单独出行。原因是没有方向感,分不清东南西北。与人会面,最怕找对方指定的地点,除非是我熟知的。否则就像误入密林,晕头转向,惴惴然不知欲往何方。先胡寻乱觅,实在无果,只好截住人询问。指路者若是告知我东拐西绕,那就更懵圈儿了。只能嘴勤点,走一段儿,问一段儿。

  没有方向感,据说是天生的方位认知感差。也有心理学家认为跟性格有关,这类人往往注意力不集中,对地标、指示牌等,没有关注的习惯。

  对我来说,这两者应该兼而有之。不过,细想一下,还有别的因素。我出生在青海西部的柴达木盆地,周边是茫茫的戈壁大漠。视野一马平川,出门只须看大方向,地标可以是一座远山,亦或一棵沙柳树,一排道班房,一片芦苇丛生的高原湖泊。平阔的地域待久了,进入繁华都市就犯晕。道路纵横交织,街巷四通八达,一不小心就迷失方向。

  戈壁地广,人稀,以至于到了人多的环境,我就莫名地紧张、不适。多年来,甚至被一个梦境纠缠着:封闭的车厢,嘈杂的声音,摇晃的车身,低矮的空间,憋闷的空气,挨挨挤挤的腿,遍地的大包小包,我奋力地推着、挤着、跨着,钻过一个又一个缝隙。可眼前依然密匝匝的,没有通道,没有方向,没有尽头……

  我总是在焦急中醒来,浑身燥热。这个梦境,来自于潜意识里弃之不去的阴影。

  七岁那年,我随同父母回四川老家探亲。记忆的背景是模糊而混乱的,依稀记得在汽车、火车、轮船间上上下下。最为清晰的片段是宝鸡火车站,我们在这儿转车到成都。绿皮火车刚一停靠,分散的人群开始洪水一样往前涌。父亲左手拎着提包,右手抱着弟弟。母亲背着圆筐,拉着我,紧跟着父亲也拼命往前跑。如同一波浩荡的海浪,我们被后面的人簇拥着、推挤着,到了火车的一个入口。父亲想上去,再回身拉我们。两旁的人呼啦啦地往上冲,他腾不出手抓车门边,几次都被挤下来。

  父亲往后侧身,把弟弟塞到母亲怀里,决定先把我们推上去!母亲勉强挤进去一只脚,圆筐剧烈地摇晃几下,忽然升高了。她转过头,脸被挤得通红,变形,一只手死劲儿拉我。我被卡住了,动不了。

  火车等下要开了,时间紧迫,下面的人更用力地往上拥。我感觉自己快被挤扁了,喘不过气。父亲让母亲放手,大声说,你先上,我把丫头从窗子递进去,你去上面拉一把。

  父亲拽着我退出来,到了旁边的窗口,有人正往上爬,窗被堵得死死的。又跑向下一个窗口,同样情况。再换一个窗口,看到上面有人正往上拽一个男孩儿。父亲顾不了许多,把我举起,央求上面的人帮忙拉一把。

  终于,有一只大手把我拖上来。车厢里也是人满为患,我不知所措地站了会儿,想起母亲,喊了起来。声音瞬间被四周的噪音吞没,没有等到回应。我有点慌,钻入拥挤的过道,寻找母亲。

  车厢里到处都是嘈杂地喊叫,忙乱地走动。过道更是拥挤不堪,头上的空间被大人们封锁了,我看不到前方。矮小的身体费力地在缝隙间穿行,那些火车座位、来来往往的腿、大包小包,形成无数个障碍,步步艰难。中途,一个壮男人用力挤过来。我险些跌倒,本能地抓住旁边大人的衣角,努力站直。再次挤进过道,漫无目的地乱钻。

  我听见火车启动时响亮的汽笛声,车厢开始晃动。母亲没来找我,是不是又被挤下去了,父亲是不是也没有冲上车!想到这儿,我愈发惊惶,大声哭喊着,东冲西撞。像个被围猎的小兽,发疯似地想要突出重围。

  话说两头。母亲上车后,不知道我在哪节车厢,人太多,她带着圆筐和弟弟挤来挤去。恰好抢到一个位置,只能占着,等父亲上来找我。

  父亲跑了好几个入口,才勉强挤上来。后脚刚进,车门就关了。他找了好一会儿,才看到母亲。得知我没过来,又转身挤到递我上去的那节车厢,没找到。当然,最终在别的车厢找到了我。

 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,先是听到父亲叫我的小名,接着被两只有力的手夹住腋窝,抱起来。视野顿时清晰了,车厢里是密密麻麻的人。委屈、获得安全感的欣喜、绝处逢生般的幸福,诸多情绪掺杂在一起。我搂住父亲的脖子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
  再次提起这件事,是三年后,一个月光明亮的秋夜。父亲蹲在地上,正准备给一只石羊剥皮开膛。这只矫健的石羊,被同样矫健的父亲追赶了好一会儿。它从雪山融水汇集的河滩逃出来,跑得很快,但最终没有跑过子弹,倒在戈壁金色的黄昏里。

  父亲左肩挎着双管猎枪,右肩搭着石羊,回到家已是圆月当空。小时候的我对父亲近乎崇拜。他十八岁离开家当兵,从西南到东北,再到西北,去过不少地方,而且去过我最仰慕的北京天安门。

  父亲有一手好枪法,常常跑到荒无人烟的地方打猎,带回来斑头雁、雪鸡、石羊、黄羊之类的野物,很少空手而归。在辽阔的疆域里与那些奔跑的动物较量,他乐此不疲,好多次深更半夜才回来。第二天的饭桌上,我们兄妹几个吃着香喷喷的肉,听着父亲讲述追捕猎物的经历,从口腹到精神,都是大快朵颐。父亲不怎么吃肉,筷子多半协助他的肢体表达,在空中舞动。他沉浸于生动的捕猎过程,脸上呈现出一种酒醉的醺红。

  记得有个夏日,父亲一夜未归。第二天早上才回来,说是昨天傍晚追一只黄羊,越追越远,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。后来太累,躺在地上睡着了。半夜醒来,天上的月亮明晃晃的。他爬起来,跟着月亮行走,走着走着,就到家了。父亲说得很轻松,好像没什么事可以难倒他。在我眼里,他敢独自穿越戈壁滩,不怕野狼,也不会迷路,和英雄无异。

  高原的秋夜,寒气逼人。我穿着棉袄,一手提着马灯,给父亲照明,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:“爸,你晚上一个人走路不害怕吗? ”

  “有枪,怕什么!”父亲动作麻利地用刀尖挑开石羊背部的毛皮,纵向往下划。刀面上月光流动,闪着一层冷辉。

  “你打猎到处跑,怎么也不会迷路?”

  父亲又横切开石羊四个蹄部,把刀丢在地上。左手捏住羊皮一端,右手握拳,捶压肌肉,边锤边拉。然后喘着粗气说:“我无论走到哪儿,都不会迷路。何况有月亮,更没问题了!”

  “我可不敢。那年回老家,一个人在火车上,以为你们没上来,都被吓坏了!”

  “哈哈,你个傻丫头真能瞎窜,前后也就二十分钟吧,竟然快窜到车头了。而且藏在人堆里,看不见,半天才找到。”父亲朗声笑道,似乎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笑话。

  二十分钟!可当时的我觉得无比漫长,漫长得仿佛永无尽头。时至今日,那些烟草、汗酸、脚臭以及无法描绘的气味,令人窒息的挤压感,失去方向的无助和惶恐,依然鲜活地保存在我的身体记忆里。像一道隐形的疤痕,无法祛除。从此,凡是在拥挤的环境里,或者失去方向,我就会陷入一种无法自控的慌乱。

  可人是个矛盾体,年轻时总想往外走。那时有句流行的歌词——“外面的世界很精彩”,诱惑力极大。其实,后面还有一句“外面的世界很无奈”,人到中年,才体会到其中的滋味。

  我从北到南,从国内到国外,去过比父亲更多、更远的地方。并且患上了更严重的“城市拥挤综合症”,涌动的人潮,拥堵的道路,混乱的噪音,污浊的空气,快节奏的生活,庞杂的人际关系,常常让我头痛、胸闷、焦躁,肌肉和神经处于异常紧张状态。

  我在人口稠密的南方城市定居下来,像是乘上了另一列老式火车。人与人摩肩接踵,逼仄而拥挤的车厢里,只有一个欲望,竭力为自己抢占一席之位。我被裹挟其中,不再有七岁那年试图突出重围的急切,而是随同大流,亦步亦趋。生活按照某种惯性前行,熙熙攘攘,毫无方向,我陷入一种更大的迷失。

  父亲退休后,我强烈要求他和母亲到南方来。三十多年的荒原生活,空旷而平静。一脚踏进繁华都市,密集排列和叠加的建筑,交错的高架桥,眼花缭乱的广告牌、大屏幕,车水马龙,与父亲曾经的城市印象全然不同。

  这个世界,于他,沧海桑田。

  父亲一下子无所适从,试图寻找方向。天空像是怀着某种心思,灰蒙蒙的,看不透。那些密织的电线和高大的楼群,将他的目光切断。地面上道路枝枝蔓蔓,岔道丛生。他像一只闯进陌生地域的戈壁石羊,惊异不安,进退维谷。

  父亲颇为自信的方向感,在这个立体而复杂的城市里丢失了。有次出去,乘错公交车,费尽周折才回到家。此后,他能不出门就不出,基本就是家里和菜场,两点一线。

  有年春节,他和母亲想回老家。我把他们送到机场,取好机票,考虑是首次乘坐飞机,就叮嘱各种注意事项。父亲身体紧绷,端正地坐在椅子上,仿佛去执行一项重大任务。眼睛不时地瞄一眼窗外,一架架飞机,张着翅膀,在地面上伏着。我送他们到安检处,父亲拉着母亲走到拐角,回了下头,慌张的眼神让我想到了七岁的自己。

  手机导航的出现,简直是一种拯救。出门不再是难事,我也无须再为迷失方向而烦恼,欣欣然地享受科技带来的福利。我给父亲换了智能手机,教他使用。他却不太乐意,说,我老了,学不会,这玩意儿用起来太麻烦。父亲年轻时爱学习,学什么都快。或许人老了都会进入这样一种状态,固执、守旧,拒绝新生事物。后来,他的左眼得了病毒性角膜炎,视力下降,看东西模糊。智能手机便理所当然地被搁置一边。

  我知道,父亲离开荒原后,始终无法融入这个变化莫测的世界,拒绝其实是一种对抗。可现实不得不让他服软,近几年因为身体状况,需要常去医院。每次,我都用手机提前预约,陪着他做各项检查、取报告单、取药。去之前,父亲总是推三阻四。在我的“逼迫”下,他只好前往,像条影子,跟着我穿梭在医院复杂的建筑间,做各种繁琐的检查。

  有一次,带他去复查。我匆匆忙忙去另一幢楼拿检查单,随手指了个角落,嘱咐父亲做好尿检在那等。没想到,足足等了四十分钟左右,才拿到检查单。我赶紧折回,来来往往的人群中,八十一岁的父亲佝偻着背,寸步不离地站在那个角落里,东张西望。

  荒原的月光下,那个和猎物一起奔跑的父亲,真的老了,老成了一个害怕迷路的孩子。(一心)

编辑:王世红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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